小洋柿子

【银傀】天祭

*是找 @煙雲晚 老师约的稿,感谢老师


从惫懒的困意中醒来,傀影只感觉身体好像都睡散了架。他不习惯这样散漫的生活——从来到谢拉格的那一天起,他每天都过得非常的浑噩和茫然。

早上,他大概要到十点左右才醒。本来他的作息并不是这样的,可自从尝试过被厚重窗帘遮挡阳光、取走屋内的全部钟表设备,没过两天,他作为人的生物钟就彻底混乱了。最开始,他还能在门被推开之前就警觉地矗起耳朵,可到了后来,直到银灰走进来,在他的床边坐下,他都只是勉强愿意睁开眼睛。

而银灰也不是每天都能在这时候来看望他的。更多的时候,傀影拖着疲倦的身躯,拉开窗帘,朝屋外看去。

银灰安排他住的房间在二楼的中间,采光很好。他拉开窗帘,首先见到的就是左侧高耸的圣山。谢拉格的天气始终晴朗,圣山连同她绵延的山脉,沉静地横亘在天与地之间。那样的浑然天成、遗世独立,每当这时——傀影偶尔想,这样的一幅景象上,还是不要出现人的身影比较好。

从有意识以来的二十余年,他见惯了许许多多的罪恶。人是漆黑的墨点,甩溅到皑皑白雪上,那无疑是一种玷渎。

而每当他从窗户朝外看去,太阳总是已经升到一个很高的地方,与倾斜的山脉垂直。阳光覆在雪上,却不见雪被它融化。那金色的、与银白色的,交融缠绵——他知道山上的雪并不柔软。在来访谢拉格的时候,他与银灰一路步行,跟随在银灰的身后。脚下,是坚实的碾轧声。往后,是两串渐远渐无的脚印。他是踏着山雪,一步步走进的谢拉格。

“为什么……”在空旷的道路上,在远伫的圣山下,傀影的声音显得那样微小,“为什么要和我徒步走这一段路?这很危险,你不应该在没有护卫的情况下出行。”

他们仍然朝前走,没有谁停下。银灰并未正面回答他,而是放慢了脚步。

“如果你觉得累了,可以让人现在来接我们。”

傀影不愿承认,他的呼吸确实比从前艰难一些,在这样的状态下——尤其他还是一位来谢拉格进行长期休养的感染者,来的方式却是徒步攀越一座山。虽然远不如那座圣山陡峭,但对于第一次尝试登山的傀影来说还是相当的困难。他当然觉得累,但他不愿停下脚步。

因为这是恩希欧迪斯带他走的路。

到他们终于越过那层山峦,暂停歇脚的,是希瓦艾什领地上的一处小镇。银灰显然已经提前知会过镇上的居民,在进入建筑群之前,傀影就远远望见有不少人在等候。都是一些穿着简朴的当地居民,脸上挂着诚敬与喜悦的笑容。

“恩希欧迪斯老爷!您这边请。一路走过来,您应该也饿了,正好是晚饭的时候……”他们当中领头的那个老人恭敬地走上来开口,欠身指向镇里的一个方向,又转过身,向站在银灰背后的傀影躬身行了个奇怪的礼,“尊敬的客人,欢迎您来到谢拉格。”

这应当是某种谢拉格当地的礼。傀影不知所措,下意识地后退半步,要回以一个维多利亚人惯用的礼,又觉得和这淳朴的气氛格格不入,于是迟迟没有动作。

银灰便在背后轻勾了一下他的手,示意傀影看向自己。随后双掌合拢,向这名老者鞠躬行礼,道:“多谢。”

“啊……老爷,您对我行这样的礼,我可受不起呀……”

于是傀影便学着银灰的动作,同样低头行了个掌礼,口中轻轻说:“多谢您。”只是他身上穿着的这身衣服,或许还是更适合行维多利亚式的礼。

傀影实在是没有胃口。他不清楚现在的状况究竟是矿石病恶化,还是银灰此前早有的提醒:“谢拉格和往常你去过的平原地带都不一样。或许尝试新的呼吸方式能够改善你的症状,但在这之前,我更担心你因为寒冷和海拔染上更重的病……”

彼时,他坐在镜前,注视着自己胸前斑驳的源石结晶。他的呼吸是一场灾难,疾病随着他胸膛的每一次起伏正在扩展漫漶。“除非减缓呼吸,除非找到一种新的呼吸方式,傀影。否则只会愈来愈严重……”可是人,要怎么控制自己的呼吸?

他们为傀影寻找到的答案,则是“谢拉格”。

银灰甚至是从崖心——这位和傀影还算有点儿关联的病友口中听见的这个计划。原本,傀影甚至没有打算通知他。毕竟出于和罗德岛的合作关系,再加上旅游业的确发展迅速,傀影要以游客的身份久居谢拉格休养,这并不困难。

“怎么不跟我说这件事。”他问。

“我准备告诉你的……在到达谢拉格以后。”傀影回答。

“你是在担心我反对你的决定。”银灰伸手按在他的肩膀上。那扩展开的、零星的黑色碎雪,狰狞着蚕吞傀影的颈前与胸口。谢拉格白色的雪落在棕黑色的土地上,而傀影黑色的源石结晶却染损他此时已近苍白的皮肤。银灰与镜中的傀影对视良久,才道:“我不反对……我不拒绝你的任何要求。”

于是傀影回过头,犹疑着问道:“那,我可以徒步进入谢拉格吗?”

入境的那一段路,是最早有全线铁路的覆盖的区域。若是徒步,虽然比不上攀登谢拉格境内的雪山,然而对于普通人而言也已经足够困难。普通人……傀影算得上普通人么?从他辉煌的履历来看显然不是,然而再怎样声名在外的刺客,此刻也不过是拖着他的残躯病体,要找一个地方苟且疗伤罢了。

银灰刚要询问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,就被傀影抢先一步追问道:“不可以吗?”

“……可以。当然可以。”他无奈地笑。

但傀影没有想到的是,那条漫长的路,竟然是银灰陪他一起走的。不问缘由、也不责怪,他们平静地走了几乎一整日,终于跨过了那条国境线。

现在,他们坐在希瓦艾什领地某个小镇的旅馆中。傀影勉强吃了些东西——谢拉格当地的特色菜肴,银灰为他讲解餐品特色与由来的时间比他张嘴吃东西的时候还多。他安静听着,偶尔尝两口,更多的时候与银灰对视。那银色的、灰蒙的眼睛,如同他幻想中雪山的晨雾。

啊……是的,原来是这样。原来是因为这里是谢拉格、是银灰的故乡;这里是银灰为他选定的落脚处、是银灰带他前来的居所;耳边是银灰轻缓又从容的声音……在这样的地方,他无法将注意力集中到食物这种小事上,这很正常吧。

“也许下一次,我可以让他们试着准备一些高卢菜。”银灰搁下餐具,问:“不合你的胃口?”

“不……不用。如果我要一直住下去,迟早是要适应这里的食物。”傀影走到窗边,看向屋外。夕阳,圣山的夕阳泼洒她的余晖在皎洁的雪上,好像要离开这世间,叫人难免不舍和惆怅。傀影喃喃道:“要落山了……”

银灰站到他的背后,同他一起向外望去。他想的事情,一定和傀影在考虑的东西天差地别吧……傀影在惆怅落日,对自己的将来犹豫不决。可是银灰呢?银灰似乎从不为这样的事情迷惘。

傀影看向那被擦拭得一尘不染的玻璃窗面,镜似的光洁。上面倒映着银灰与他……这时候傀影才发现,原来银灰看着的并不是窗外,而是他。

始终是他。

“明天,如果你的身体没有出现不适,我们就继续出发。列车的起发时间大约是上午十点……或者也可以换成下午的班次。”

“我起得来……”傀影小声抗议。

结果第二天,他以无比疲倦的状态,在九点半才被银灰叫醒。

登上列车之后——傀影原以为会是个人很少的包厢,但是银灰只是带着他穿过了一节再普通不过的客厢,在最前边的位置坐下。好在,倒的确很安静,毕竟所有人见到银灰走进车厢里来的时候就都不说话了。少顷,车厢里才回响起低低的窃窃私语。这声音并不扰人,混杂着列车发动机嗡鸣、车毂在铁轨上颠簸的声音,反而叫人又觉疲惫……傀影再一次阖上眼睛。

他被惊醒过。那是一个乘务员,曾经三次在他们的座位边停留。第一次,她非常热情地向银灰行礼,感谢他搭乘这趟列车,感谢他出资并规划了这条铁路,感谢创造了这些新的就业岗位……“嘘,”银灰压低声音,“不,感谢你。这辆列车是因为各位在这里才得以运作。不过,小声些。让他睡个好觉。”

在朦胧间,傀影看见那位乘务员向着他的方向,也行了个和昨天老者那样的大礼。他动动手指,想要支起身,至少向她点头致意,却被银灰盖住手背,示意他继续睡下。

第二次,他刚刚感觉到手臂一阵寒意渗透进来,不多时,右肩就被盖上了件小巧轻便的毛毯。至于左肩——挨着银灰的这一侧,则由于他本能地索求一点点温度、或是因为需要一个支点支撑能够才睡得舒坦——早已靠到银灰的肩上了。

最后一次,是轻轻的一声响。那是杯子放在桌板上的声音。紧接着,空气中弥漫过来一股浅淡温热的甜味。傀影这两天都没怎么好好吃过东西……于是他睡不下去了,饥饿唤醒他,迫使他睁眼,看向银灰的手边。在那里,果然放着一杯热瘤奶。

“你醒了。我们大概还有十几分钟就到。”

“嗯……”

傀影目不转睛盯着那杯瘤奶。在颠簸前行的车厢里,它的液面轻微摇晃,却始终没有泼洒出来。银灰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,不由失笑一声,将那杯瘤奶递给他。

“车站离我的家宅还有些距离。要先找个地方吃饭吗?”

“你的工作,不要紧吗?”傀影问:“为什么……为什么要陪我做这些。这本不必。”

银灰望着他,轻轻说:“我们之间,似乎没有什么‘不必’。”

傀影抿了一小口瘤奶。比他想象中要热一些,顺滑地流经喉腔,那微甜的、不至于惹人厌腻,反而引得他想要再喝上一口——这次他含去进多一些,温热感充盈着口腔。他对这种特殊的饮品接受度很高……那么,将来在谢拉格的生活、这令他惴惴不安的漫长的休养期,也能如愿顺利吗?

“他们……好像非常恭敬。因为我是你带来的客人?”傀影问:“她,还有昨天镇子上的那位……”

银灰向他递出一条手帕。傀影不明所以,伸出手捏住一角,却没接下。银灰便干脆侧身过去,手帕轻轻擦拭他的上唇,再递到他手里去。布帕上,一团濡湿的瘤奶痕渍。

“恩希欧迪斯带来的客人有很多,不是每一位都值得行这样的礼。”他说:“因为你是徒步进来的。”

“……我只是徒步走了一段路。”

“在许多年前,我们的先民,也是如此徒步来到这里的。他们向你行礼,只是感觉到了你对谢拉格的尊重,与我没有关系。”

“我的尊重……”傀影低声笑道:“这真是一场误会。我徒步进来,只是因为我听说你也曾这样走过一条很长的山路。”他注视着银灰,眼里熠熠着的,亦是他的倒影,“我想知道你那时候的心情。”

 

可他,怎么能领会到银灰的心情呢。

如今,他遵照那些看似荒诞的医疗方案。为了延长那少得可怜的睡眠时间,他所住房间的窗帘换成了厚厚的隔光材料,钟表也被撤除。几位严肃的女医生向他强调:“不要让太阳和时间决定你的休息,让你的身体自己决定!”于是每天的睡眠时间从那少得可怜的四小时终于逐步攀长。噩梦,偶尔还是会有噩梦……可醒来后,他推开窗户,见到的终于不再是无边的深空。

他见到烈阳高悬下的悠邈雪山,亘在天地间的苍茫皓雪。白色……那银白色与金色在悱恻缠绵。明明山雪是并不柔软的,那样坚韧,却敢冒着融化的危险,要与烈阳交织。傀影推开窗,屋外平静无风,但一股寒意依旧咄咄逼人,叫他心底又生出退怯。他喃喃着向自己说:

“卢西恩……那些愿意拥抱阳光的雪,最后只会融化成寒冷的水。如果你真像自己想象中那样爱他……那你不要阻碍他的脚步,也别做他的牵挂。”他望着那隐没于云端的山巅,“就让他永远坚固不化。”

那短暂的旖旎相合,并不代表誓言或永存。银灰需要一个怎样的伴侣,他并不清楚,但他唯一可以确定的是,自己绝不是一个合适的选择。正如他推开窗每一次望向圣山,尽管傀影会为见到的终于不再是漆黑残夜而感到喜悦,可他始终无法领会到银灰的心情。

这儿是银灰的故乡,是他的背负。外乡者只不过是与他同行了一小段不值一提的山路,然而真正要陪他越过山隘、登上山巅的,应是另外的人。另外一个于他而言更为有用处的人。

而他,将会是一个在余生里苟延残喘的旧爱。

圣山……傀影的视线在崎岖的山峦上悬移,在那遒劲的线条下,仿佛见到银灰拥抱他时的肩背;可山上斑驳裸露的黑棕色,却更像是他身上蔓生的灾病。零碎的、却那样突兀,打破了原本的平静;又似乎是人……一个个漆黑如墨的人,不应该存在于这样一张风景画中的人。

他的目光一点点向下落,向下,最后停在屋宅前边的那条小路上。从远处,一个漆黑的墨点快速靠近,那是一辆车——傀影下意识地又望了一眼太阳的方向,粗略地猜测现在的时间。

现在离午餐时间还有好一阵子。银灰为什么会突然回来?

 

天祭

尽管理智告诫他应该学会和银灰保持疏离,可当他真正察觉到银灰在自己身边时,又无法下定决心说服自己避之不见。于是只好故作镇定,按捺心底的期待和片缕的怅惘。此时此刻,演员正饰演着一个平静的自己。

“今晚要晚些回来……或者,如果你不介意,可以跟我一起去看一看。”

“和你一起?”

“嗯,是天祭节,祈祷丰收的仪式。每年这季节都会举办。所以这两日,我也算难得空闲。”银灰解释道:“今年,天祭也开始向游客开放。要和我一起去么?”

怪不得前几日银灰总是不见人影……傀影点点头,算是应了下来。刚点完头,又觉后悔:这样的祭典,又开放给了游客,人应当很多。若是第一年开放,安全措施方面的问题自然更要多加留心,那么银灰哪里能真正空闲呢?

事情果然如同傀影猜测的那样。

从希瓦艾什家宅出发,他们乘车前往喀兰圣山西部的一道侧峰山脚。天祭节的寺庙横插在山峰中央,远远望去,仿佛是嵌入的一张小小玉牌。而通向寺庙的朝圣道路上,此时的人潮已经拥挤起来。周边过路的摊位挤占了车子行进的空间,最终,他们只好下车步行。

这时候的阳光有些刺眼。谢拉格的天是纯澈的,只有蓝与白。阳光照落到皮肤上时,却已被寒冷的气候稀释了温度,叫人并不感觉疼痛。傀影跟在银灰的身后,这叫他又想到当初越过谢拉格国境线、翻过那条并不太高的山脉时,他也是这样沐在阳光下、注视着银灰的背影。一步、一步……谢拉格人认为要步行攀登才算得上虔诚。那么,他前进的每一步,都可谓是向银灰朝圣。

“老爷,这次的道宽设置果然还是太狭窄些了吗……应该按照最早的计算提案规划的。”

“不。今年这样就很好。如果有车辆需要通行,就再开辟一条直接进山的通道吧,大寺里的人也会需要这样一条专门的车道。”

银灰停下脚步,看向街道两旁的摊贩。或许是出于敬畏,周遭的人们为银灰特意让开了一条道,好像激流中避开一块岿然不动的礁。人群中,傀影能够听见他们小声的交谈,无一不是惊叹或溢美之词。有人远远地向他们的方向躬身,行合掌礼,而银灰则对每一个人都回以点头致意。

“不过,另辟车道也有好处就是了。至少可以避免现在这样的场面……您看,傀影先生不是一向不喜欢在人群瞩目的地方出现吗?”

“嗯。”

环顾四周,银灰走到其中一家摊位面前。简陋的遮棚,粗糙的手写告示板,上面标注着“甜茶”字样及不同价位。纸杯并不大,大约几口就能够喝完,是给途径这里的游客品尝或暖身用的。银灰拿起一杯,浅抿一小口尝味,这才转过身,递给站在他身后的傀影:

“不算太稠,应该合你口味。你试试?”

摊位上的老板诚惶诚恐,探出身子来介绍:“听说今年很多外乡的游客会来,我们特意调了淡茶。您尝尝,您尝尝!”

傀影握着纸杯,在手里转到银灰先前喝过的位置。杯口染着淡咖色的水光,他将嘴唇贴上去,把杯中的甜茶一饮而尽。鲜醇、甜美、又不至于挂嗓子。这让他的心情总算回暖一些。

“很好喝……”傀影笑着说。

银灰取出零钱,按告示板标注的价格递给摊位老板,又趁着老板推拒之前牵起傀影的手,带着他继续向前走。长长的街道上,终于不再有人总是绕开他们、或是远远地注视他们。仿佛他们也不过是途经这里的普通游客。

“你最近胃口好像好些了。沿街还有不少这样的食品摊,你多尝一些?”银灰说:“毕竟将来你要在这里久住下去。”

“你觉得我可以在这里……一直住下去吗?”傀影忽然问。

银灰又在一间油饼铺子前停下,手指悬在空中,指了其中的两个口味,“麻烦你。”两团纸包的沉甸甸小饼,还蒸腾着热气,散着股酥焦。银灰转手递给傀影,才道:“你不愿意留在谢拉格吗?”

“不……我没有那样想,但是……”但他却不允许自己永远留在银灰身边。这件事,他究竟要如何开口?

傀影接下其中的一块,凑到嘴边咬一口。饼皮豁开,从里头一股热气冲出来,烫得他不敢继续贸然尝试。油饼的内馅随之露出,是某种兽肉剁成的末,被油汁浸泡着,滚挟着浓浓的肉香。本该是叫人食指大动的,傀影却皱着眉,觉得这东西腻到不愿下口。

“你这几天,都在考虑这件事吧。”银灰从他手中接过这肉馅的,又把自己拿着的那枚油饼换给他,“我看得出来,你似乎为什么事情困扰着……可以同我说么?”

“抱歉,不太方便。”

这枚油饼是甜馅的,里头夹着的是融化的白糖。并不多,不至于发腻,也没有裹油的肉末那样烫,刚好是傀影可以接受的口味。这淡淡发甜的,如同刚才的那一杯茶,可他心里的滋味却与不久之前天差地别。傀影不由得在心里苦笑,暗嘲自己的阴晴不定。

似乎早已料到这个答案,银灰并未显露出不耐,只是道:“无妨。什么时候想跟我谈,随时来找我。”

到登山的阶梯前,两侧就已经没有这样的小贩摆摊了。那是条宽敞的天梯,两侧有石柱护栏相错铸矗。坚实的铁链,上面覆了一层薄薄的白色,仿佛经年累月吹打的留下的霜痕。阶梯的尽头,是天祭大寺。红的白的涂绘着外墙,与那蓝的天际远远地相接,好像油画上那道最夺目的浓重色彩。从大寺的各间屋顶,垂下来五彩的经幡,随着风朝远方吹掠,幡旗也摇荡曳动。谢拉格的居住区甚少能见参天的树,而这大寺的经幡就是庇护所有居住于此之人的荫。

这条道很长,向上走的其他人大都迫于体力不支而放缓了脚步,于是后半段便显得没有那样拥挤了。到接近大寺正门,两侧的石柱便被替换为漆红描金的转经筒,上面刻绘了密密麻麻的经文。傀影不由得暂驻,仔细要去看上面的字,忽然觉得右手被人握住……银灰将手覆在他手背上,牵着他去拨动转经筒下方的木矩条。手指轻轻碰上,转经筒便开始旋动,发出轻轻的嗡鸣。

“转右手边的这道。经筒顺时针,有祈福的意思。像这样……”银灰站在傀影身后,仍然扣着他的手背,同他一起向前走。这一次,这朝圣之路,银灰站在他的身后,好像不再是一个引导者,而只是在傀影见不到的地方陪伴与注视。他向上走,手指拨过一个个转轮,轮上旋动的,那细密的文字,真的能够保佑他什么吗……他向上走,步伐愈快,就更能听清银灰紧随其后的呼吸,那样平静,如喀兰的山麓,正绵延围抱着他。他向上走……

他们站在天祭大寺之前。

门口迎接他们的是一位蔓珠院的学者。见到他们,学者像见到任何寻常人那样行礼,随后又上前一步,对银灰轻声说:“您快些进去吧,已经有些迟了……”

“麻烦你,帮忙招待一下他。”银灰向他颔首,又回身对傀影道:“稍后我有一场发言,等我一会儿。”

傀影点头,看着银灰从侧门绕进了一条小径,在他视野中消失。那名学者做了个请的姿势,引导他走进大殿中,带他来到了颇为偏僻的一处位置,紧接着就离开了。

殿中央伫着一根巨大的杆,在靠近殿门的方向上扯出了数条经幡,却遮挡不住晴朗的天。正对殿门的方向,那儿是一座高台,它的高度足以俯瞰整个大寺、乃至其下的整座小镇与街衢。从那高台上,缓缓走出一个身影来。

喀兰的圣女,恩雅·希瓦艾什。她的声音清澈、坚定、又那样具有感染力。不过是一些约定俗成的祝辞,却真叫人愿意相信她。

谢拉格……谢拉格的神?这和傀影这名外邦人有什么关系呢,这怎么会是他的朝圣呢?他不过是这里匆匆的一名过客,早晚要离开的……

可他仍尝试着,和周围的人一样,阖上眼,低头安静聆听。

那祷文并不长,她很快说完。紧接着,是银灰的声音。

这下,傀影再不能若无其事下去了。他非得睁开眼睛,朝上仰望。就如同列坐所有前来参与天祭节的人一样,向上看……他的眼里只有银灰。可同样客套的话语,由银灰口中说出,却更叫人有一种亲近感。究竟……这究竟是他身为政治家的演说能力,还是说,因为他是银灰?

只因为他是银灰。这就是让傀影感觉亲近的全部理由。

这节日的重头戏显然并不是听人讲话,两人都只作了非常简单的发言便退场下去了。紧接着,舞台上涌出一群穿着整齐、搬抬着乐器的年轻人。

最为瞩目的,是中央的那面大鼓,足有两人高。咚——地一声,鼓音沉闷而铿锵,那样有力,好像要永久回荡在圣山诸峰之间;其后,这奇妙的礼乐渐次添补进来了各种的乐器,大多数都是傀影未见闻过的,音色却那样悠远与久长;几道女声,有些音哑的,好像饱经沧桑,见惯了风雪,以过来者的身份礼赞般梵唱。

不曾接触……傀影从没接触过这样的东西,可是某种熟悉的感触却叫他心底悸动。歌唱……

从他的背后,热情的谢拉格人朝着大殿中央的经幡柱涌去。他们或辗或转,或踏或蹉,好像凶兽在展示自己的力量,又似乎鹰隼正瞄准目标将要捕食……傀影不由得后退,直到背后抵在木柱上。回身一看,竟然正是刚才那位学者带他来的位置,看来他早已预料到这不便歌舞的外邦人最终会退回这个角落。于是傀影便站在这里瞧着……这歌、这舞蹈、这飘扬的经幡、这澄蓝天穹下不息律动的……

他真的想离开谢拉格吗……他真的甘心离开银灰吗?

在这过分灼人的阳光下,鼓钹与陌生的管乐器发出幽邈的振鸣;经帷于风中猎猎作响,那是风也在吟诵着耶拉冈德的经文。即使是语言不通、信仰不同之人,亦能亲身感触到其之震撼;歌声,如同喀兰天湖般滢蓝清明,要涤濯一切伤痛、洗净所有垢秽,要在远处沉默注视他、陪伴着他。天祭……这便是谢拉格的天祭。

傀影张了张口,喉间流泻出嘶哑而不成曲调的声响。在脑海中,已经无数次摹唱。他不想离开谢拉格……不想离开银灰,这便是他的答案。哪怕他不过是个外乡人,哪怕只是共行了小小的一段朝圣之路,他还是不想离开……可是,他就连哼唱一首喀兰的礼赞歌都做不到。

喉间倏然传来一股被压迫感。一只手,轻轻盖在傀影的脖颈前。

傀影转过身去,却正撞进银灰怀里,不由得错愕地看向他。原来这处偏僻的开口,通往的是连接大殿与舞乐高台的一条小道,银灰刚才正是从这里出来。

他摘下右手的手套,手指覆在傀影的喉前。隔着那道冰冷的抑制装置,向下,傀影立刻感到沉闷的不适;向下,喉结被挤压得轻颤。傀影伸手握住银灰的手腕,想要甩开他。银灰却在他耳边说:

“唱吧。我会听见。”

在这纯澈的天空下。阳光……金色的阳光、熠耀着他的辉芒;皑皑的雪……银灰色的山雪、安静地包容与承受着这一切,并不惧怕被灼伤。傀影半阖上眼,从口中碎溢出只零的片调。不成曲,不成歌,好像稚子牙牙学语,好像同情人牵缠时的泣不成声。可那喉间的微颤,透过覆在他颈上的手,正点滴不落地传到另一个人的身体中。

不经由耳、只经由心。

 

朝圣

因银灰行程的缘故,他们耽搁到很晚才下山。

天已擦了黑,暮色却并不苍凉。一同耽搁到此时才离开的,还有另两位家族的族长,见到傀影,也都向他颔首行礼。银灰本打算将傀影拦在身后,帮他应付掉这些多余的交际。但傀影只是从容地模仿着他们的动作,微笑着回以致意。

从天梯上下来,依旧是走右边。傀影伸出手,指节碰过转经轮。夜幕下,那空灵的声响彻到天际。

“你觉得……银灰,你觉得我可以一直在这里住下去吗?”他问。回过身,在与他相距大约两、三级的阶梯上,银灰正站在他的身后。没有像上山时那样与他几乎紧密相贴,可那视线,始终如影随形……喀兰绵延的山,永远伫在那里巍峨岿然。傀影问:

“你觉得我可以一直停留在你的身边吗……可以同你一起越过这山隘,登上山巅?”

如同他向这圣山虔诚地朝圣。

银灰也跟在他身后拨响转经轮。穹宇下,是两道错落的响铃声,与银灰轻简而笃实的回答:

“可以。当然可以。”

一如从前,傀影向他提出任何看似不合理的要求时,他永远这样作答。

那灼人的阳光在恐惧自己会将山雪融化时,他并不知道山雪其实一直向往着有他在的朝阳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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